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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短文]王峰-《秋葵》(图)

提交于: 2014-08-03 17:4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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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一的时候,她的户口被亲戚从东北迁到上海,但是她并没有像多数的知青子女那样,有没有户口,都盼着回家乡,接受理想的教育。她的父亲是一位大学教授,母亲在高中教语文。


初一的时候,她的户口被亲戚从东北迁到上海,但是她并没有像多数的知青子女那样,有没有户口,都盼着回家乡,接受理想的教育。她的父亲是一位大学教授,母亲在高中教语文。她之所以会在高二那年回上海,一是因为高考的户籍问题,二,也是最关键的,父亲年近退休,尽管母亲不肯离开家乡,好歹叶落归根是他的心愿。让她打个头阵,自己回来会便利一些——几年前,他也是这样想的。弟弟妹妹们打电话商量,他是长子,老人的赡养不能脱手。他思忖半天,替女儿做了决定。这件事后来成了罗生门:迁户口是回沪养老的铺垫?养老是户籍调动后的妥协?因和果,早已漫漶。

偶尔,亲戚当着她的面邀功,当年如何跑街道跑里委,想尽办法把她从乡下救出来——说着说着,还总要追抚一下那时的上海,房价奇低。她听完只是微笑。一年难得聚一回,大过年的,不该扫兴。于是,每每他们关心她的工作、她的生活,她总是相当配合地把收入缩水至四分之一:“还是老样子,七八千的样子。”这几年物价飞涨,夸她能干的声音纷纷降调、叛变,转攻她疲沓的婚姻态度、奢侈的生活做派。“没办法,”她的肩膀耸起,“我就是一个月光族啊。”说完,去了厨房,从冰箱里抽出一罐奎宁水:“你们要吗?”她的堂弟抬头瞄瞄:“一股中药个味道,难吃死脱了。”接着问加多宝有吗?“你喜欢喝糖水啊,”当姐姐的颇为讶异,“这种饮料我是不喝的。”

亲戚里,就这个堂弟和她亲近。除了血缘,两人唯一的共通点是知青子女的身份。说起来,当年如果不是他吵着闹着要回上海,她今天或许还在东北过好日子呢。

他们住同一个小区。穿越少许枝丫,她家的阳台与他家的厨房便可以连成一线。奶奶在世时,常坐在朝南的卧室,透过窗户张望,一望,一天过去了。孙子上下班,或是周末进出,目光相遇,必定向老人家挥手。就是这样。一年里姐弟俩也见不上几回。她的工作没有节点,出差加班是常态。亲戚来看奶奶,顺便问起她,要么不在,要么在睡觉。漫长的暌隔,使她成为大家嚼舌头的上等食材。奶奶这一走,她独占一套两室户,话题持续发酵。

“最近哪能?”他们试图开发堂弟的间谍属性,指望他爆猛料,譬如有没有带男人回来。可惜他一问三不知,住没住也搞不清楚。他的老婆附和,说晚饭后下楼倒垃圾,房间是暗的,难得晚归,也没见她家里亮过灯。这个谈不上收获的收获让他们兴奋。因为其中的一人,曾经在地铁上见到她和一个陌生男子搂搂抱抱,还故意不去揭穿。后来还是她母亲来电询问,说收到谁的短信。她当然是否认,辩称同事,所谓的亲昵或越界纯属捏造。“哦,是这样啊。”她的母亲失望地说。

“算起来虚个三十三岁了。”亲戚平日通电话,也会八卦,推测她在外头有男人。他们甚至用了“轧姘头”。当这个濒危的沪语在口耳之间异宝重光,它所对应的官话“非法同居”就愈加显得迂阔。一想到她被别人搞大了肚子,他们就觉得讽刺,因为她的父母是那么卫道而教条,为有如此优秀的女儿而自豪,甚至是傲慢。

再见面,是在表哥为小女儿办的满月酒上。忘了是谁,旧事重提,调笑她什么时候把男朋友亮亮相。她保持着一贯的审慎,无论如何,都隐忍克制,就像他们那样。一切仿佛失重状态的天平,已经无法测出对方的斤两。她只知道自己不被喜欢。他们对她的不喜欢,是她对他们的不喜欢的投影。不喜欢和讨厌是两码事,可是她并不领情,更不欣赏两者之间的罅隙。不喜欢有许多的原因,其中一条是她拒绝说上海话。

印象中,她第一次听到上海话是家里装了电话后。除夕当天,父亲必定会打电话到虹口的老家拜年。一年里,只有这天他会说上海话。她傻在旁边看,感受着那份日后渐衰的激情。她的父亲很厉害,能说那么怪的外语,没说几句,沉默了,脸上泛起奇异的微笑。对话的重启,需要悠长的等待。多年以后,她看了一则纪录片,了解到上海的公用传呼电话亭,它的文脉。她听见“李家姆妈”、“王家伯伯”的呼号,看见爷爷奶奶,诸位亲戚,碾压黑暗中的木头台阶,去接父亲的电话。那些木头台阶镌刻了她对上海老家、上海人的最初印记:一脚踩上去,脚跟悬空,霉腐的空气传播吱吱的呻吟,仿佛老鼠乱窜,抑或歹人尾随。头上,垂着许多蒙灰的灯泡,是给客人准备的,楼里的住户,家家设置开关,直辖其中一盏。客人临别,奶奶会说:“慢点走哦,我帮侬开灯。”通常走到一半,灯就灭了。至于住户,有这个本事,摸瞎子凭感觉,健步如飞。

“长这么大了啊。”亲戚见到她,开场白都有这样一句。他们晓得她听不懂上海话,就用蹩脚的国语,问她还记不记得,小时候,毛毛头的辰光,被自己抱过。她哪里记得。若非父母提醒,她就觉得这是她头一回来上海。十多年没回家的父亲也有幻觉。上海啥时候变得那么冷?他以为女儿睡熟了,和妻子回忆上次回家的情景,也是春节,也睡阁楼,怎么现在就扛不住了?她躺在旁边的弹簧小床上,冻得不敢吱声。难得和父母一屋而睡,她期盼着什么。没下文,除了鼾声。她琢磨着表哥的生日,天秤座,往前推十个月,厉害,不由得佩服起上海人的耐寒。

大年夜就热了。嫁出去的、搬出去的,拖家带口,陆陆续续出现。老清老早,奶奶忙着做熏鱼。大锅炸鱼,小锅熬汁。腌汁里飘着八角桂皮香叶,冰糖变色,渐次融化,炸好的鱼躺进去,喝透了,捞起来摆盘。厨房公用,重油烟,隔壁的阿婆正在切肴肉,见她看得紧,就夹了一块给她。刚巧亲戚下来端菜,连谢带拽,哄她上楼。直到动迁那年,她才明白,楼下的张家阿婆和奶奶有隙。张家育有两男一女,小儿子受宠,做过一段水产生意,于是,灶台常见粗壮的海鲜。张家阿婆也夸饰儿子,还不忘品评邻居的黄鱼小、带鱼瘦、乌贼像乒乓球。久而久之,奶奶就对张家阿婆采取冷暴力。张家的荣景毁于一场官司。小儿子日子太潇洒,碰了毒品,以贩养吸,在云南落案,照当时的律条,要吃花生米的。张家阿婆变卖家产,多方疏凿,帮儿子判了一个无期。坐牢归坐牢,户口在,动迁就有份。那天,动迁组来找奶奶,说你家的小儿子已经谈妥了,又要做老人的思想工作。爷爷早走了一年(随他去的还有年夜饭,改上饭店),不然,两老一小,也是两室一厅。大儿子要回来的,到时候住哪里?奶奶说着说着,火大了:“哦,人家儿子坐牢个有房子分,阿拉儿子响应国家号召,支援农村建设,回来倒没地方住了。”隔天,有邻居向奶奶递话,说张家阿婆逢人便讲,被你骂了。“啥么事啊?我骂伊?我啥辰光骂过伊啊?”奶奶很是激动,饭也不吃了,或许还在愁,她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回来该住哪里?

有关那顿年夜饭的回忆,还飘着鳗鲞、酱油肉的香气。蘸醋吃,这些风味,她都是第一次尝试,虽不比姥姥的熏肠来劲,却也别具特色。肉圆也是自家做的,馅里有地栗,酥中带脆,咸甜交加。当然,最受欢迎的还是母亲包的东北饺子,时鲜货,哄抢而空。“春晚”烘托年夜饭的欢快,但对小鬼们而言,外面的世界更精彩。她跟着这些男生疯,学着把划炮往砂纸上划燃,扔掉,看着它爆炸。不设防的路人破口大骂,或是粪坑一声闷响,引得他们掩嘴痴笑。年初二,表哥统帅,一队小把戏去文庙玩。书市里,她破开爷爷给的百元青币,买了一些偏门的外国小说,堂弟抱回来一捆日本漫画。每每想起那个春节,她就特别羡慕堂弟:一个人不受外界影响,坚守自我。她再来上海已是高二。表哥忙着恋爱,疏于见面,表弟迷上了轮滑,只有堂弟没变,一门心思就知道看漫画,打电动,活该他高考复读。

“怎么样,想清楚了吗?”回东北的火车上,父亲问她,“要不要回上海读书。”她拒绝了。于是,母亲的好心情纵容她读了一堆初中生不该碰的书。她是那么热爱文艺,末了,还是顺从父母的心意,考取了国际金融系。

八人一间的寝室,参考入学前的户籍,有三个上海人,实际的感觉是一个没有。听不到上海话。四川、浙江、东北的方言倒是偶尔响起,能调节气氛。另两个上海人,在某个只有她们的空间里,会温习一下上海话。她每个周末回一趟虹口,住一晚,后来简化为一顿午饭。父亲小时候的故事早在高二那半年就听烂了,每次见面都是公事公办,复读机一般,被问道:“爸爸好???啥辰光回来?”那几年,她就担心,奶奶别和爷爷一样,得了老年痴呆。爷爷的病症也古怪,时好时坏,也没什么过激之举,就是不认人,今天她是调羹,明天改叫面盆。寒暑假必须回东北,因为上海实在太热太冷。父亲出钱装的空调如同虚设,多交生活费,奶奶也舍不得开。钱省下来干吗呢?

她就没有类似的负担。每月的生活费,加上偶尔的稿酬,怎么透支怎么花,有困难向东北求援。大额开销统统有账可寻。上海电影节,她的纪录是一天看四部片子,一年要上安福路欣赏几场话剧,在上海音乐厅听名家的钢琴独奏会,张国荣的两场上海个演无一错过。回家后,把票根扇面似的摊开,母亲也拿她没辙。她还买很多小说,大三换寝室助长了她的妖风。有一回,一个中文系的师妹来串门,被她书架上七卷精装的《追忆似水年华》吸引了,问从哪买的。“这个啊,是我的初中读物,”她说,“我原来在东北有套平装的,最近去文庙玩,路过老西门的省版书店,看到清库存,就收了。”

毕业后找一份好工作,是她难得的英明。她享受生活,穿的用的吃的玩的都追求品质,以书为例,最好是港台版,纸张讲究,设计精美,可惜入眼的选题少,而且很难买。某天,她浏览豆瓣小组,发现一个帖子。楼主常去台湾出差,学雷锋,义务代购台版图书,人限三本。那时候,淘宝上还没有(后来也还是没有)东东书店这样的热心肠,平价,成规模地贩销港台版的图书。她试选了三本,跟帖排队。一个月后,豆邮上门,说书已买好,还留了手机号。电话过去,是个男声,约在周六的午后,地铁威宁路的二号口。她开心地答应了,甚至提前赶到,张望悬揣,是怎样一个男生,听声音挺清秀的。她也就是胡乱猜,并不抱期望。结果小伙很嫩,细声细气:“是买书的吗?”她答是的,一脸呆样。黄绿格子的亚麻衬衫,天蓝的无褶长裤,修身款,配一双纯色的帆布鞋,他提起墨绿的纸袋,诚品的Logo明艳醒目,书在里头,还摸出一长条的发票,请她确认。“谢谢,”她没付钱,先从男生手里接过来,“我想请你喝杯咖啡。”见他表情略窘,补充道:“没别的意思,就想谢谢你,帮我买书。”他婉拒了,说还有工作要忙。她这才掏出两张一百:“不用找了。以后还能麻烦你帮我代购吗?”“等忙完其他豆友的订单吧。”小伙说着,从裤袋掏出一堆硬币,正好八块九毛。

“他抓得住我”

回程,她站在最最晃的车厢连接部,翻看《李立群的人生风景》。封面的李立群照片酷晕了,焦点在脸上,抓的手势是虚的,下面有这五个大字。

再下面是一行小字:“‘坚强’只不过是心里头飘过的一个词,或者是,由人的手写出来的文字而已。包括‘浪漫’,又何尝不是如此。”

她把书贴在胸口,凝神闭目,脚下咯吱咯吱,是车厢在摇荡。几年后,这本书的扉页多了四行作者题词。竖写的,第一句是请她留念的客套话,换行写道:“蓦然回首念子实多”,她每每翻到,就会想起作者与她的对话:

“是初刷本啊,真不好意思,里面有蛮多错误的。”

“错版也有错版的美。”她微笑道。

“好在后来再版的时候改了。”说完,作者补上落款。那天,她从常约她稿的编辑那得到情报,说李立群来沪参加一个戏剧颁奖礼。她特地守在静安寺某酒店的大堂,等足了一上午。

同学们无法解释她的追星症,觉得与她的高逼格不符,还有就是她的方式。她的博爱好似天文发烧友,港星日星韩星,欧美的彗星,大陆的流星,或关注或追踪。“某某不错,”遇到同道中人,她聊欢了就爱开封神榜,“他在我的list里排到第几位。”父亲见她看香港的影视剧不看字幕,问:“这种鸟语你听得懂?”

“我还会说呢,”她说,“上次去接谢君豪,我们就开粤语。”

“那你怎么不肯说上海话呢?”

“他普通话太烂了,我不说粤语聊不上啊。”

父亲无语,回房看书去了。但是这次意外有如病毒,开始侵入她脑部的程式。她检索自己的榜单,查找任何上海籍的名字,愿意和他(她)说说上海话。很快,她寻到了王安忆、孙甘露以及周野芒。她读过一篇采访,说王安忆“几乎从不说上海话,也说得并不地道”,所以和她说说上海话的可能几乎为零。孙甘露她见过好多次,讲座与活动,台上台下,印象中,没听他说过上海话。台下的周野芒没什么接触,至于台上,对白都是官话。她想了半天,最后只有请出张爱玲、王家卫。她觉得,新千年以来,上海是一个在文艺上没什么贡献的大都市,即便有一些产出,也用不到上海话。所以听懂也罢,会说也罢,无关痛痒。一想到这,她安心地睡了。

大学毕业十周年,两个移了民的室友刚巧回上海办事,搞了一次同学会。席上,她是唯一单身的。妈妈们聚在一起,大半时间在聊孩子,台上的菜肴基本没怎么动过。当年的四川辣妹,如今在市区的机关当科长,说起三岁的儿子,一口一个天才,不过也有烦恼,小区对口的幼儿园,学员过半是附近的民工子女:“我想想就怕啊,我儿子和一群外地人混在一起,怎么办啊?”她听着痛快,因为想起了自家小区的周边设施,感叹阶级矛盾是一条变色龙,又说:“这点小事,还能难倒科长你吗?”同学们乐了,群起攻之,说她条件也不差,怎么混成这样,都嚷着要当红娘。她几番讨饶,末了坦白,自己有男朋友。

为了婚姻大事,她母亲没少操心,最近几年,发展到与亲戚对话,一根筋地喟叹:“后悔啊,后悔啊。”反正是些牢骚话,恨自己糊涂,放女儿去上海。“嫂子,再怎么,好歹有一套房子啊,一两百万呢。”听者一面安慰,一面隐忍,因为当年迁户口是这边撺掇这边操办,现今,父母的房子被大哥拿了,自己半毛好处没有,当面都这样说,背后指不定被怎么中伤。“就这种房子还一两百万,也太可笑了。”母亲揶揄道,“这哪里是上海啊,比农村还不如。”

教师的鄙薄不无道理。这是一条穿越三个区的重型公路,小区所在的路段刚巧是区界的敏感地带,开着GPS导航向北行驶,途经这段,“你已驶入某某区内……”的提醒两分钟里会响起两次。或许是可管的人太多,各自就觉得对方会管,对方该管,于是,脏乱差等无序蔓延,成就景观。二十四小时,一排修车洗车的霸占了人行道;清晨,各种黑暗料理就着尘土加工;水果摊设在卡车上,没有一家正常的餐饮店。小区的上海人基本持封杀态度,宁愿赔上来回三公里的代价,到最近的农贸市场采购,或者吃着风沙,等大卖场的免费巴士。加上气候的不适,这些都推迟了父亲的归期。还有一大原因是他糟糕的身体。亲戚致电东北,关心他的情况,母亲就说:“他啊,真要命,现在浑身是病。今年学校体检,医生说他没一个零件是完好的。”亲戚顺着劝他回来疗治,因为上海的医院更好。“想是想啊,”母亲答道,“问题他的关系全在东北,到上海看病没医保怎么看得起啊!”

一个来不了,一个回不去,奶奶只好由她来照顾,她那么忙,成天不在家,结局只有送养老院。两室户,一人住,她成了孤家寡人。亲戚想帮她介绍对象却没人行动,抚今追昔,大有目睹老者摔倒不敢扶的忧郁。

她想搬出去,想了不是一年两年。每天清晨,小区花园聚集了一批老人,聊天锻炼。有一位老先生,可能吃过曲艺饭,有开嗓的习惯,咿啊咿啊,手里一对快板,比闹钟厉害。还有一位操二胡,荒腔走板,永远是《世上只有妈妈好》的各种变奏,后来多了一首《小草》。那天,她忍无可忍,决定下楼会会这些噪音狂。结果进了凉亭,发现实际的动静并不大,怪只怪开阔地带,扩音效果好。她知道这套房子是不能动的,想要逃离,全得靠自己。现阶段的首选方案是租到市区去,离单位近,离文明也近。

夏日,她病了,往常的消遣方式统统失灵,又嫌床上呆着闷得慌,就仰在奶奶最喜欢的躺椅上。阳台外面,鸟儿鸣啭,野猫嬉戏,孩童围着中心花园打闹。只有两个壮年,一个在遛狗,一个单手撑着器材,做甩手甩脚的健身。离午餐还有一个多小时,老人们一点一点起身,拐杖先行,半步半步离散。几个月后,打快板的消失了,接着是拉二胡的。于是,她的睡眠质量大幅提升,因为物业的电动除草机每月只出动两次。后世博的一个早晨,她难得赶早,迎面一个小老头,胡子拉碴,笑得诡异。她觉着眼熟。“阿娘好???”他凑近了问,依稀叫她想起老宅楼下卖水果的阿六。对,是阿六,奶奶口中的阿六头,刚动迁那回儿,他还来看过奶奶,住在小区后门那片——怎么老成这样了。

“奶奶?”她反问。

“最近好???”

“半年前去世了,你不知道?”

“啥么事啊?”他显得无比错愕。

初秋的某个黄昏,她外出散心。出小区就听见萨克斯的声音,也没刻意去追,只是越走,那吹奏越是嚣张。临近一条臭河浜,桥面立了一个陌生男子。乐器盒子半开,站在地上;一把次中音萨克斯在他手中摇摆。他吹得很凶,气韵却不减,每次呼吸,都使了全力,仿佛测肺功能。双目紧闭,他的正面,暗绿的河面岩浆似的向着落日流淌,渐渐染上一些可人的色泽。风拂起两岸的杨柳,沙沙作响。她完全惊呆了,想不到这一带还有奇人。其实只有几段旋律,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轮转,探寻某种私密的旨趣。技法如此野蛮,但骨子里是抒情的,这种狂暴的温柔知音难觅,好些路人留步,以为是初哥在发泄,很快就把吹奏者的背影抛在脑后。

她报了一个平面设计的培训班,成功结交了一些朋友,一些平行于她原有生命轨道的人,代价是瘦弱的周末进一步被压榨。一个叫柯平的人和她走得最近。放学(她喜欢这个词)后,她陪他坐一站10号线。思想者的雕塑看着他们从地下升到地上。两人聊着日本电影、欧洲爵士、美国设计,穿过湖南路的法国梧桐树,停在他租的房子外面。然后她再打车到常熟路,换乘地铁。从同学到同桌,再到同居,在她,时针走了三千多圈,在他,不过是月历上撕了几页。

柯平小她六岁,家住崇明,在上海念的大学。住到一起,她才发现他的月收入只有七八千。原来他在房租上舍了一半的薪水。整个事变没有打乱她的计划,对他的好感反而增加,反正日常开销原本就仰仗她。平日里,柯平开国语,只有和父母通话的时候才说崇明话。“这舌头也太迷幻了。”她听着真心累,惦记将来见面该怎么办。好在同居生活总是先恩爱后颓败,生活习惯、价值取向、出门看哪部电影、晚饭吃啥,都可以引爆。她觉得他爱她不如早先深,他觉得她对他没有以前好。可是,这些全都在他们的预计之内,所以并不影响夜生活的质量。没有安全措施,却有背景音乐,为此,二楼的居民颇多斜眼。起初,她渴望一个孩子,好比一枚戒指,既然没有动静,那只能是他的问题。日子晃晃悠悠地烧,这个念头犹如一盘蚊香,阴燃着,化为死灰。

开春了,他们去看莫奈的展览。一路上,她目睹了淮海路的萧条,传统零售的退位。好些婚纱摄影,好些服装专卖,甚至是某个高档婚戒品牌,都拆空了铺面。K11则是另一种景象,因为是周末,看展的队伍排成长龙。她的下巴仰在他的肩膀上,咬耳朵:“昨天的同学会,我把你给卖了。”“什么?”他问。“她们知道你了。”就在这个当口,她的堂弟从展厅外经过,躲都躲不掉,于是,互相介绍。这个意外坏了她一个月的心情。她琢磨着,亲戚肯定就此知道了,然后是她的父母,该怎么应对呢。久等不见下文,她开始怕了,怕有什么阴谋。终于,5月的一通电话让她放宽心,母亲说,谁在地铁上见到她和一个男的抱在一起。她笑着加以驳斥,一面寻思,难道堂弟没有告发。

秋天,她怀孕了。她无比震惊,无法接受,继而惶恐。柯平也觉得事情太过突然,旁敲侧击,有无可能把孩子拿掉。好比讲,双方都没见过对方家长,长辈之间也该先打个照面。说完,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思路混乱,躲到厕所去抽烟。他的态度让她彻底灰心。她看到自己成为一个单亲妈妈,同事议论,亲戚嘲讽。她倒是无所谓,几乎下了生养的决心。柯平若在,当然好,不在,她好歹有一个宝宝,陪伴左右。她自信有能力抚养这个孩子,提供优越的生活。只是这样会让父母难堪——倏忽间,她感到呼吸困难,有一种正在呕吐的幻觉。

就这样冷战了几天。柯平主动找她谈心,说正在寻找当爸爸的感觉,不过,一切还需要时间。

“宝宝,你告诉妈妈,该怎么办?”她摸着平坦的肚子思忖,要不要先回一次东北,要不要和父母说了再做决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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